生态人类学家致力于发掘、记录、整理和研究在现代化过程中被边缘化的处理人与自然关系的地方性知识，期待从中获取教诲以开启人与自然相和谐的另一种可能。［1］他们发现，地方文化对动植物和物质资源有着深刻的认知，擅长抓住转瞬即逝的机会利用它们以满足日常生活之所需。［2］地方人群被视为受人尊敬的生态学家，甚至被尊为追求与自然和谐的环境主义者。［3］游牧民是这类地方人群的典型代表，他们拥有与草原及其资源相关的地方性知识，并长久维持着与草原的动态平衡。当代草原危机和生态文明建设的推进，为游牧民地方性知识的再发现提供了契机从而有了“生态智慧之民”的称誉。这个过程表现出了两面性，一方面，人们逐渐认识到游牧民地方性知识的价值，并开展了卓有成效的记录、搜集、整理和研究工作；另一方面，地方性知识的效用被夸大，被认为可以解决科学知识不曾或难以解决的草原退化问题。这种脱离知识生产情境漫想其当代价值的行为，将地方性知识推向“神坛”，并赋予了神圣的光环。显然，这不利于地方性知识的普及、推广、接受和应用。本文旨在对阿尔泰山哈萨克游牧民植物的地方性知识做精细的民族志描述，在日常生活的情境中探讨知识的生产和再生产问题，并反思国内地方性知识研究中存在的一些问题。

一、吐尔洪盆地的植物世界

本文的资料来自在新疆阿勒泰地区一个哈萨克牧民定居社区为期一年的田野调查。这个社区名叫“吐尔洪”，是阿尔泰山东段南麓的一个山前断裂盆地，面积60平方公里。吐尔洪在蒙古语中意为“绿色如绸带的草原”，盆地现在是富蕴县吐尔洪乡政府的所在地。阿尔泰山是游牧的重要发祥地，历史上的斯基泰、匈奴、柔然、鲜卑、蒙古等游牧族群曾生活于此。19世纪中叶后，哈萨克人取代了乌梁海蒙古人成为这片地区的主人。1958年后，哈萨克族的四个小部落约250户近2000人在此定居。2013年，盆地哈萨克族人口增至6933人，占盆地总人口的83%。为了弄清楚游牧哈萨克人关于植物的地方性知识，我们对盆地15位年龄在80岁以上的牧民和4位民间医生做了访谈。他们都有数十年的游牧经历，详细记录了他们对盆地植物的分类、生长环境、习性、利用方式与功能等方面的陈述。他们都有数十年的游牧经历，对盆地植物有着丰富的认知。在定居社区调查亦有助于探讨地方性知识的传承问题。

阿尔泰山属于典型的北温带大陆性寒温带寒冷气候，有春旱多风、夏季短暂、冬季严寒而漫长、气温差异大的特征。1956年，《新疆综合考察报告》描述了这一地区的生态环境特征。该地区降水量较多、森林浓密，林下苔藓层和落叶层覆盖很厚。吐尔根盆地具有最广大的淤积平原，其上生长着一片好草，其间蔓生芦苇的沼泽——称科克（阔克）塔勒湖。吐尔根河流过盆地向西流入库额尔齐斯。［4］“吐尔根”即“吐尔洪”。盆地有山地草原和沼泽草场两种草原类型，分别是山林生态系统与平原生态系统的一部分。东北、西南与西北是绵延的群山，山之阴面生长着以乔木为主的密林，山之阳面则是灌木林。群山之中，遍布着大小不一的河流和泉水。山地草原以河谷和泉水为中心，是游牧民春季接羔之处。众多河流最终在盆地东北山脚汇集成吐尔洪河，并以河流为中心形成了沼泽草场。河流与群山之间则是广阔的平原，生长着各种灌木和草类。沼泽草场是游牧民秋季放牧之所，而平原鲜少被利用。

森林主要是落叶松、云杉和白杨等树种，混生着相当多的荒漠小灌木和灌丛，草则以小丛旱生禾草占优势。沼泽草场植被单纯，主要有芦苇、香蒲和沙草科植物。植被的覆盖度为40-65%，草丛高度为10-25厘米。吐尔洪河谷和阔克塔勒湖的植被最为茂密，人们用“狗鼻子都穿不过去”来形容。通过访谈，我们搜集到了盆地26种植物的资料，包括8种灌木、4种乔木和14种草。我们查阅了《新疆阿尔泰山脉野生植物图谱》（后文简称《图谱》）［5］和《哈汉辞典》［6］，弄清楚了25种植物的哈萨克语名与植物学学名的对应关系（见表1）。

表1　吐尔洪盆地的主要植物序号　哈萨克名　国际音标　学名　拉丁名　植物类型1　别特给　Betege　狐茅　Festuca ovina.　草2　比达列克　Bjdajq　冰草Agroyron cristatum（L.）Beauv 草3　加勒布孜　dalb?　薄荷　Mentha arvensis L　　草4　奇特鳖　Xetpeθ　神香草Hyssopus cuspidatus Boriss　　草5　喀拉吾凌　Qaraθ le?黑三棱　Sparganium　草6　齐　Xj　芨芨草Achnatherum splendens（Trin.）Nevski 草7加巴依炅西哈dabaj?d o?xqa黄花苜蓿Medicago falcata L.　草8　炅结勒肯　?old elKen车前草Plantago asiatica L 草9　煮桑　dwsan　蒿草　Artemisia　草10　　叶尔门　Jermen　艾蒿　Artemisia argyi Level. Et.Vant　草11克勒椰叶尔门Kjel? jermen一枝蒿Artem isia rupestrisL.　草12　巴克巴克　Baq baq　蒲公英Taraxacum altaicum Schischk　　草13阿克古勒却普Aq gul xθp茉莉花Jasminum sambac （L.）Ait　草14　阿克煮桑　Aq dwsan茵陈蒿Artemisia capillaris Thunb　草15　吾需哈特　Uxqat阿尔泰忍冬Lonicera caerulea Linn. Pall.灌木16　额尔海　?ryaj　接骨木Sambucus sibirica Nakai　灌木17　　斯勒别　s?lbe　 ---　---　灌木18　托布罗合　tobly?　大叶绣线　Spiraea chamaedryfolia L　灌木19　哈拉哈特　Qaraqt　黑加　Ribes nigrum L　灌木20　　喀拉汗　Qarayaj　锦鸡儿属　Caragana Fabr　灌木21　　阿尔夏　Arxa　园柏Sabina pseudosabina Fisch. Et Mey.灌木22喀孜勒哈特　q?zlqat　红醋　MUNAKKA　灌木23　　塔勒　Tal　旱柳　Salix matsudana Koidz　乔木24　　铁列克　tereK　杨树　Populus laurifolia　乔木25　　喀音　qaj??　柳树　Salix alba L.　乔木26　喀拉哈依　Qarayaj　松树　Larix sibirica Ledeb. FI. Alt　乔木